白勺

真理在大炮射程范围内

蓝色鱼缸


  我是在花鸟市场遇见花少北和某幻的。

  


  那时候我去给看店的父亲送饭,便看到那两个少年守着那只大鱼缸看。缸中金鱼绸光闪闪漂浮,轻薄的鱼鳍像是舞女的裙一样流光溢彩。金鱼在水中折射出金红的光,而这样红金的光又荡漾在蓝色的波光粼粼里,荡漾在腾起的水汽里,荡漾在他们两个的眼眸里。然后其中一个白净一点的男孩就回头看我,说他们就看看,不买。


  然后他就挨了他旁边的人的一记肘击。


  “没事儿,尽管看呗。”我耸耸肩,把饭盒旋开。这种白看的人我见多了,倒是不明白他们干嘛来这。


  那个壮一点的男孩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,“学校就在旁边,出来透透气。”


  这便是我们的初识了。

  



  某幻是艺术生,这是从小就板上钉钉的事。四岁的时候他妈把他领到琴行,指着钢琴说这就是你以后的饭碗。某幻有些懵懂地瞪着眼睛抚摸它,每一块键盘不着痕迹的从指间溜走,像是浸满月光的水面一样冰凉。他只傻傻地想,那么长的键盘,要多久才能弹个遍。


  之后便是栓在琴凳上的十年。起先只是觉得枯燥,后来才是艰难与煎熬。某幻的手指被敲打得红肿,耳朵也时常被尖刻的责备填满。而随着曲目难度增加的是各种各样的要求。他不能留指甲,他不能打篮球,他的钢琴需要换高级的…各种各样的命令像是错综复杂的警戒线,把他和正常的世界隔离开来。


  也不是没有反抗过。


  有一次他和母亲大吵了一架。某幻冲到窗边吼学什么学,我宁可跳楼也不学了。没想到母亲也抓着菜刀吼回来,你以为就你会说吗,你死了我也不活了。一时间某幻觉得自己像活在哈哈镜里,他瘪了气,轻言细语地说,我错了,妈。我不说了。


  这才像话,他母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兀自地走回厨房放刀。这才像话,某幻站在那里咂摸这句话的滋味,只想自己的血统统流干净。


  其实某幻倒也不恨他母亲,他只是困惑自己为什么非得学琴。母亲不肯跟他说,他便求爷爷告奶奶,问遍七大姑八大姨,终于在二姨妈那里得到了答案。


  当年他妈妈是歌舞团的舞女,而他的爸爸是歌舞团的钢琴家。他们相爱,结婚,生子。后来他爸在有一次出国演出时死于沉船,而他母亲希望当年那个弹钢琴的男人一直陪在她身边……


  于是他便一直学到了现在。

  



  至于他和花少北的相识,那又是另一个故事。

  


  某幻家离学钢琴的地方不过五百米,因此他便获得了不到十分钟到自由片段。每天他都步履缓慢地走在路上,心里的各色想法游来漫去。天上的云像豆荚一样饱鼓鼓的,而他像一粒微尘一样在云海里漫游。直到巷子拐了个弯,逼仄的居民楼通道出现在面前。


  花少北出现的那日恰巧天上艳阳高照,连云都逃去避难。某幻正在街上走着,后面就闪出来一大片影子,便瞧见是个人骑着摩托飙出来。


  摩托上那人穿着黑皮衣,破洞裤,脚上蹬着一双笔挺的长筒靴。见差点撞上人,他也只是木然地道歉,清冷的声音宛若青金石的碰撞。说罢便一骑绝尘,耳钉在飞逝的空气中闪着渺渺的光。


  进了教室,某幻的下巴掉在地上。他看见刚刚那人站在教室中央,老师把手搭在他肩上,说这是新来的同学…


  结果花少北说,你别碰我肩膀。


  老师那句“好好相处”便噎在了喉咙里。


  老师打算弹琴让花少北感受感受,没想到没过几分钟这破孩子又发话了:“老师,你刚刚弹错了,那个地方应该是升C。”


  老师既气愤又诧异:“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


  “我有绝对音感啊,老师。”花少北脸上没什么变化,仿佛他是在说月亮是圆的一样这种客观真理。



  

  下课后某幻将冰可乐,大大的微笑和无尽的崇拜一起递给他。太酷了兄弟,他忍住没拍花少北的肩,那你可要留下来弹钢琴,要不就白白的浪费这天赋。


  不了吧,花少北摇摇头,我不感兴趣。


  某幻开玩笑,那么厉害都不学,你怕不是有甚么大病。


  没想到花少北认认真真地答道,是啊,我有阿斯伯格综合征。

  


  花少北四岁那年即被确诊有病。其他四岁小孩都拿着蜡笔信手涂画,或是推着小车划过地毯。而花少北只会把蜡笔排成彩虹,用手拨动小车的轮子,甚至于半天发不出几个字的音节。他便被抱着做了各种检查,终于报告下来了,上面的病名写的是阿斯伯格综合征,即高功能自闭症。他父母选择了名字洋气的那个,似乎如此别人便不会嘲笑他似的。


  因而他的世界也和别人的不一样。他对温度很敏感,他很讨厌强光,甚至于一点点肢体接触都让他恶心。转学的第一天老师把手放在花少北肩上,他只感觉自己像是被扭成了中庭之蛇一样的咬合体。“要好好相处啊”伴随的是文具盒里的虫子和打翻的墨水。最后花少北出手了,把欺负他的人的脑袋摁在桌上。


  “安静。”脑袋拍在桌上如皮球作响。


  他的确获得了宁静,但也获得了同学与老师避如蛇蝎的目光。


  后来便是被发现有绝对音感。普普通通的一根笛子在他手下生花,每一个音符都打磨的光滑圆润。可还是有嘴欠的小孩说他没出息,就会吹笛子。花少北轻车熟路地把别人胖揍一顿,然后收获了“怪物”的名号。


  父母倒是不在意,说他当个公子哥就好,对他玩摩托染发什么的都睁一只眼,闭一只眼。何况那年头《雨人》十分出名,父母天天拿它说事,总觉得自己家出了个小天才,一边忙着找遮羞布一边催他找个乐器学学。


  于是他便骑着摩托大街小巷地风驰电掣,随便找个班学一两节课又抽身而出。


  正所谓万花丛中过,片叶不沾身。

  



  某幻听的牙痒痒,自己珍视的珠宝到别人那里弃之迤逦,但又无可奈何。他眼珠子转了两圈,小狐狸般地笑笑,那你星期三可以陪我练琴吗。


  出乎意料的,花少北说好。

  



  他们两人便开始了形影不离的生活,某幻练琴的时候花少北就坐着一旁听,偶尔下去给他买块冰糕,有时他们也一起骑车去河边,去书店,去花鸟鱼虫市场。某次某幻说,你要真喜欢这鱼,我们就买一条罢。


  花少北摇头,我没有喜欢它,顿了顿,什么是喜欢?


  我不知道什么是感情。


  某幻诧异,侧头去看花少北,只见这漂亮的蓝眼睛里印着缓缓流水和游动的金鱼,却又好似只有一只空无一物的鱼缸。


  不错,他不理解感情。在钢琴班里有好些人喜欢某幻,有些人递上话语,有些人递上饮料,还有些人递上情书。可在花少北的眼里,那些情书上的字和花边一样,仅有装饰的作用。何况是感情,纵使他有跳动的心脏,却无法在其中豢养游动的金鱼。


  某幻听了也只是说,好,只是暗地里握紧了拳头。


  又有人拉着某幻请教他弹琴,花少北便下楼去给他买冰糕。回来时某幻和那女生笑得开心,晃动的睫毛像是蝴蝶一样在他胸口扑闪。他想开口,话语却像细线一样缠绕起来,而他无法找到一个线头。


  冰糕化在他手上,流出一条稀稀垮垮的乳白色河流。

  


  某幻开始变的越来越忙,他要过学考了,也忙着去联系专业的培训学校。要命的是学校的作业也雪一般地落下,而他负箧曳屐行于雪山中。昏黄的台灯只照亮了眼前那一张小小的试卷,而试卷上的字随着眼花像是一只只蚂蚁向下爬。


  然后某幻发现他开始喘不过气来。


  他感觉自己的肺被海水灌溉,每一次呼吸伴随着海水在肺里哐啷的撞击声和咸腥的海水味儿。但某幻再怎么用力呼吸,他吸进去的空气还是不能消解胸口的沉闷感。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走路的时候也会有一种走在水里的感觉,连抬腿的动作都变得笨重而吃力。


  我可能是病了罢,某幻闭上眼,幻觉中看见自己眼皮上的血管青如水流,一丝一丝地伸展枝桠。


  他没和花少北说,只是减少了和花少北呆在一起的时间。花少北察觉了后便问他是不是讨厌自己,又说可以借他骑摩托,给他买苏打冰棍和冰西瓜。某幻一边剥橘子一边笑,没事,我就是太忙了。


  最后橘子还是进了花少北的肚子,一瓣一瓣地嚼的稀烂,把它橘色的血液和白色的经络都吞入肚中。


  可花少北还是觉得饿,于是他伸手缠住某幻,我还饿。


  某幻一喜,觉得神奇,这小子不怕和我肢体接触了?便连忙把袋子里的橘子都掏出来。那你吃啊,我这些都给你。某幻喜气洋洋地搓搓手,像个大熊一样。


  不……我不是这个饿。


  “那我们去看金鱼?”


  “这个也成。”花少北说,尽管他知道他心里想的不是那个。

  


  星期天不用去练琴,但某幻和花少北还是约了出去玩。在那之前某幻要先把西装找出来,因为他马上要动身去上海,他母亲让他先把衣服收拾好。


  他翻箱倒柜,没找到西装,倒是找到一条裙子。


  那条婚纱因为保存不当已经发霉了,可依稀还是能从布料和褶皱看出它当时的美丽。婚纱的下面是一个相册,封面上他的母亲挽着他的父亲,蓬蓬裙子也好似一尾飘逸的蝴蝶,如露亦如电。而他的父亲……竟然穿着他考级时穿的礼服。


  不知为何,这种简单的既定事实竟然叫他战栗起来。


  发霉了,某幻想,这个地方的一切东西都发霉了。从印花板凳到吃芒果蘸酱油的习惯,一切都是十年前的模样。可又有什么东西可以保存十年,任它是保鲜膜还是樟脑丸都不行。只有古埃及的法老,被掏空了内脏抹上了香料,以一只空壳永存于人间。


  于是他抬头,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,坠入那一片克莱因蓝中。

  



  当我知道某幻死时已经是第二天。他的死的确很是蹊跷。听说他是溺死的,却毫发无伤地躺在床上,只是鞋子里有碎贝壳和海藻。


  星期三的时候花少北也死了。听说他听见有人在音乐教室转圈,然后便从窗口一跃而下。有人说他中了邪,有人说他是个疯子。但真相,我们永远不得而知。


  我只是叹息我少了两位忠实的小看客,除此之外别无想法。


  于我有关的是今天也有两条金鱼去世了。它们翻着白花花的肚皮躺在蓝色鱼缸里,失去了往日的流光溢彩。我把它们捞出来扔进了垃圾桶。


  喂食太多,水质不清,自然是会死鱼的。







  又有谁会在乎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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